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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启佛法之门

——礼敬在佛教思维与修证中的作用


[作者]坦尼沙罗尊者
[中译]良稹
Opening the Door to the Dhamma
Respect in Buddhist Thought & Practice
by Ven. Thanissaro Bhikkhu

原文版权所有 © 2001-2009 坦尼沙罗比丘 。免费发行。 本文允许在任何媒体再版、重排、重印、印发。然而,作者希望任何再版与分发以对公众免费与无限制的形式进行,译 文与转载也要求表明作者原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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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 假若你出生在一个亚洲佛教家庭,父母教给你有关佛教的第一件事,不是某个哲学原则,而是礼敬的姿势: 见到一座佛像、一位比丘或比丘尼时,双手合十于心前行礼。该动作一开始显然是机械性的,不过随著时间的推移,你将学得相应的礼敬心态。如果你学得快,父母 将把它视为孩子聪慧的一个征兆,因为礼敬对任何学习能力来说,都是最基本的。
        长大一点,他们也许会教给你这一姿势的寓意:  双手合拢,形如莲苞,那是代表你的心,你把它拿出来,接受训练,使它变得明智。父母的期望是,随著你对佛教修证的果报熟悉起来,你的礼敬最终将转为恭敬与 崇敬。以这种方式,他们对西方人的那个老问题——佛教的哲学一面和宗教一面哪个先行——给出了一个快捷的应答。在他们的眼里,礼敬的宗教态 度,对于增长任何哲学性的理解,都是必要的。对他们来说,两者并无冲突,而是相互促进。
        这与典型的西方态度不啻为鲜明的对照。西方人在佛教的宗教与哲学这两个侧面之间,看见了一种根本的差异。哲学的那一面似乎如此理性,给自力赋予的价值如此 崇高,佛陀觉醒的核心洞见——因果法则——又是如此抽象。似乎没有什么内在理由,从一门开端如此抽象的哲学当中,会发展出一种虔诚[devotionalism],其深度不亚于种种奉神宗教里可见的任何相应态度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,假若我们看一看巴利圣典中讲述的虔诚——以礼敬、敬服、恭敬、敬拜、崇敬这一词语群所表达的那个态度——就会发现,圣典中关于礼敬的道理,不仅根植 于佛陀觉醒的核心洞见——也就是被称为此/彼依缘性[Idappaccayatā]的 因果法则——并且,为了学会与把握这一因果法则,礼敬也是一个必备的前提。
        表面上看,把一种因果论与礼敬联系起来,似乎令人奇怪,然而两者的确是密切交织的。所谓礼敬,就是你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事物发展起来的那种态度。因果关系 的种种理论对你讲述的是,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否存在,假若存在,它究竟是“什么”,它又“如何”重要。假若你相信 存在一位上帝,他将赐你幸福,你自然会对那位上帝致以礼敬和恭敬。假若你认为幸福完全靠自己发愿,那么你最大的敬意,将会保留给你自己的愿 力。至于礼敬是“如何”地重要:  假若你认为真乐绝无可能,或者你把它看成是预先注定的,或者全然随机的,那么礼敬就没有必要了,因为它对你的生命的结局不起什么改变性的作用。不过,假若 你视真乐为可能,视其诸因缘为不安稳,它们取决于、有赖于你的态度,那么为了使那些因缘保持健康、兴盛,你自然会对它致以必需的关注和敬意。
        圣典有关礼敬的记载形式也反映了这一点。佛陀在世时,居家弟子对佛陀与僧伽的礼敬方式是多种多样的,僧伽成员们对佛陀和彼此之间的礼敬方式则较为规范,这 在经典中都有详细叙述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法的礼敬仪轨。佛教比丘和比丘尼被禁止对不示以礼敬的人说法。据记载,佛陀本人对五比丘初次传法时,也是等到他们 不再把他当作同侪对待时才开讲的。
        这一礼敬仪轨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文化的附属品,一种从佛陀时代的社会中未经甄选沿袭下来的产物,不过圣典中的一些段落表明,情形并非如此。佛教是古印度宣称 奉行自然真实法则、拒绝主流文化规范的沙门运动之一。这些运动对主流习俗的取舍是相当自由的。佛教文献对其它沙门运动的描述中,对那些既不敬 道外、也不敬彼此的人士不乏针贬。他们的聚会喧闹、嘈杂、失控,显示出弟子对师尊缺乏敬意。此番描述之后,接下来作为对照,讲述的是佛教徒聚 会时的亲切与礼敬。这表示佛教徒对通用的礼敬习俗是可以摒弃的,但他们有意识地选择没有那么做。
        这一选择依据的是佛教徒对礼敬作为求学前行的透彻了解。从自己尊敬的人那里学,比从自己不敬的人那里学要容易。礼敬令心开启,令先入之见松褪,为接纳新的 智识与技能腾出空间。同时,珍视自己的智识的人们,与其把它教给不敬者,也更愿意传给示以礼敬者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,佛陀强调的那种学,并非仅仅是获取讯息,而是学一门彻底解脱苦迫的技能。礼敬与因果的连接处正在这里,因为佛教因果论的核心,讲的正是一门技能如何 有可能学会的问题。
        正如控制论所揭示的,大体上,学,只在有反馈之处才有可能;  而一门技能的学会,则进一步要求具备这样一种能力:   监视反馈,并且对如何随之修正行为作出抉择。佛陀在因果律上的诸种发现,解释的正是这些因素“如何”起作用,起的是“什 么”作用。至于“如何”起作用,他是以一个因果公式来表达的;  起“什么”作用,他是 藉著分析业——业的塑造因素,业能给出的果报范围——来表达的。
        佛陀的因果公式,简单来说就是指:  每一时刻由三件事构成:  来自旧业的果报;  现业;  还有来自现业的即刻果报。该原理看来简单,后果却十分复杂。你作的每一个业[动作],在当下都 有种种回应,后者又会影响到未来。根据该业的强度,那些影响可以维持一小段时间,也可以长久存在。因此,每一个有为体验的形成,都是来自两类 效应的综合,一是来自漫长时间跨度内的旧业的诸果报,二是现业[当下行为]的诸果报。
        因与果的长期性,给每一时刻设置了某些限制。当下并非是一块未曾涂抹的空白版,因为部分程度上它的成形受过去的影响。不过,当下即刻的因果效应,却给自由 意志提供了余地。并非一切都由过去决定。任何时刻下,你都可以往系统内添注新的输入,把你的生命朝着一个新的方向推挪。尽管如此,自由意志的 余地也并非大到可以使因果转为任意。输进系统的每一个“此”会产生一类特定的“彼”。诸事件依照某些可辨的模式发生,而这些模式是可以掌握 的。
        是什么使这一过程连续运作? 这个“什么”, 正是使反馈和监视反馈成为可能的因素。其核心成分即是动机[intention, 意向,意志,心意],佛陀指出它就是业的精髓。而动机又是由专注的诸动作[acts of attention]——对辨识[perception]发问,从问 中造出诸见——构成的。由于你可以观察自己那些动机的果报,于是就有了一个内在的反馈回路,让你可以学。由于专注可以发问,它就能监视反馈, 决定如何善用。再者,由于你的种种动机——它们受诸见的指引,为当下提供著新的输入——接下来可以重塑你的体验,你的学习能力因此可以起到影 响性的作用:  你可以改变自己的作为,增进善巧技能,然后收获果报——获得越来越高的喜乐。
        那种喜乐能走多远? 佛陀在自证觉醒的过程中发现,对善巧的追求最终可以趋向超越时空、超越缘起重生的范畴。根据这个发现,他指出了四种业:  前三种给出的是轮回内部的乐、痛、混合果报,第四种业则趋向超越一切业,达到重生的终结。换句话说,这一因果律的操作方式,使得业既可以使轮回继续,也可 以使它止息。由于轮回界的极乐也是无常、不可靠的,佛陀教导说,最有价值的业道是第四种——这种业导致了他本人的觉醒——一劳永逸地终止业。
        这条业道所需的技能是来自:  调协专注和动机[attention and intention]的诸种构成因素,使之先趋 向轮回界内的乐果,而后,在超世层次上,趋向苦迫的彻底解脱。相应地,它要求你对人生的因果法则持一定的态度。这就是礼敬的素养起关键作用的 地方,因为假若你对三件事——你自己、作用于你生命中的因果法则、他人对该法则的洞见——不致以相称的敬意,你不可能凝聚起必要的志向,去把 握那门因果法则,并且看清自己的善巧潜力能走多远。
        敬重自己: 在此/彼依缘性的语境中,它有两个意思:
        一、由于第四种业是可行的,你可以敬重你的那个欲求——对无为之乐的欲求——不必视之为不实的空想[指无奈地 放弃]
        二、由于动机与专注在体验的形成中起著重要的作用,你可以敬重自己的的能力——发展善巧的能力——去领悟和把握因果现实,直至证得真乐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,敬重自己的内涵并未到此为止。你不仅可 以敬重自己对真乐的欲求,敬重成就它的能力,而且,假若你不想受制于必将把你牵往别处的众多力量——宗教的、世俗的、社会的、你 内在的——你必须对两者致以敬意。
        尽管多数宗教传统认为真乐是可能的,却不认为凭著人的善巧有能力成就。它们一般都把希望寄托在神力上。至于世俗文化,它们根本不信无为之乐是可能的。它们 教我们去争取有为之乐,同时对任何来自金钱、权力、交往、财富、社团情感的喜乐的种种固有局限视而不见。世俗文化对待超世价值往往冷嘲热讽, 当宗教偶像倒塌时,当宗教追求者示现出不相称的弱点时每每哂然一笑。
        这些世俗态度,滋长我们自己的不善巧素质,滋长我们追求易得快感的欲望,也滋长对忠告我们有能力证得上善的人士的不耐烦。不过,无论世俗态度也好,一般的 宗教态度也好,都在教我们低估自己的善巧心态的力量。诸如念住、定力、明辨等素质,当它们一开始在内心升起时,也许不怎么特别——又小、又 弱,似同生长在杂草丛里的一株株枫苗。假若我们对它们不加以守护,不致以特别的敬意,那么不是杂草把它们扼杀,就是我们自己把它们踩在脚底。 结果,我们永远不会懂得它们可以提供多少荫凉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,假若我们对证得真乐的自力致以高度的敬意,有两个重要的道德素养就将会主导心智,守护善法:  一是畏恶,对于未竭尽所能发展善巧时将要遭受之苦的关切;  二是知耻,耻于放弃至高的幸福目标而选择低就。知耻作为自敬的附属,看起来或许怪异,不过两者在健康状态下是相互配合的。人需要自敬才能识得某种行为轨迹 之低下,耻于为之。为了防止自敬转化为顽固的自骄,则需要对自己的错误有羞耻感。
        这就是礼敬的第二个侧面——敬重因果律—— 发挥作用之处。此/彼依缘性并非是一个自由式的过程。每一个不善巧的“此”都连著一个不乐的“彼”。强扭这一相关性,非让它趋向乐果是不可能 的;  按照一己偏好,设计一条脱离因果体验的自选的解脱之道,也是行不通的。因此,自敬必须包容对诸因实际如何产生诸果的敬重。传统上,这种敬重是以佛陀在遗言 中强调的审慎这一素质来表达的。审慎意味著深切意识到,假若自己在动机上有所疏失,便会受苦。假若你真正爱自己,就必须密切关注现实运作的真 法则,并且相应行事。你自己的所想所感,并非都值得礼敬。即便佛陀本人也并未设计了佛教或此/彼依缘性,他发现了它们。他并未依照个人的[好恶]取舍来观察现实,而是重排自己的取舍,使之能够充分利用凭著细心与诚实自观业果所得的知见。
        这一点,正反映在他对卡拉玛人的教言中(AN3.65)。 尽管这部经常常被引用,作为佛陀许可人们跟著自己的对错感走的空白通行证,实际上经文内容是相当不同的: 不可只奉行传统,也不可只依照自己的偏向。假若你藉著观察自己的业与果看见,依照某种心态行事导致了伤害与苦,就应当放弃它,下决心不再奉行。这个标准是 十分严格的,它要求你把法置于自己的先入偏向之前,也要求你对任何颠倒次序、置个人偏向于首位的倾向审之慎之。
        换句话说,对来自你自己诸业的乐与痛,你不能只是享受前者,抵制后者。你必须从乐与痛两者中学,把它们当作因果链中的事件致以敬意,看看它们能教给你些什 么。这就是为什么佛陀把dukkha ——痛、紧张、苦——称为圣谛,把入定之心所生的乐,也称为圣谛的缘故。即刻体验的这些侧面,包含著一些课程,这些课程可以把心引向圣成就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,《卡拉玛经》并没有停止在即时的体验上。它进一步宣称,你在观察自业之中的因果过程时,还应当用智者的教导对照证实。礼敬的这第三个侧面——敬 重他人的洞见——也是以此/彼依缘性的模式为根据的。由于诸因缘与其果报之间往往相隔着漫长的时光,某些重要的相关性容易看不 见。同时,明辨的主要障碍——痴迷——是心理素质当中自己最难探测的。人在痴迷时,不自知其痴。因此,明智的做法是,对他人的洞见示以礼敬, 有可能那些洞见将助你看穿自己的无明。毕竟,动机与专注对他们的觉知也是即时呈现的。他们的洞见也许正是你破除由自己的无明之业给自己制造起 来的障碍所需要的。
        关于礼敬他人,佛陀的教言是双向的:  首先显然是对修行道上走在你前头的那些人的礼敬。正如佛陀曾经说过,可敬者[善知识]的友谊是 圣道修行的全部,因为他们的言辞与榜样将助你踏上解脱之道。这不意味著你必须服从他们的教言,或者不假思索地接受。只是,你若对自己负责,就 必须对他们的话恭敬地听一听,诚实地试一试——特别是,当他们的忠告不顺耳时,你应当礼敬。正如《法句经》中所说:


看见你的过失,
       而批评你的智者,
把他们当成
        指出宝藏的向导。
要跟随这样的
       圣贤,因为
跟著这样一位圣贤
        有益无害。


        你对掌握圣道者致以礼敬的同时,也是在对你想在内心培养的那些素养致以礼敬。而且,当那些人看见,你 敬重他们,也敬重自己的内在善法时,将更愿意与你分享他们的智慧,而且更著意分享其中的精髓。这就是为什么佛教传统如此重视礼敬的缘故——不 仅重视礼敬的情感,而且重视它的表达。假若你不能迫使自己对他人以对方能够识得的方式表达礼敬,那么你的心里是有抵触的。反过来,他们也将置 疑你的求学诚愿。佛教的僧伽戒律何以如此重视对导师与上座的礼敬仪轨,道理就在这里。
        不过,礼敬的教导也包含着另一方向的内容。佛教比丘和比丘尼被禁止对任何批评他们的人示以不敬,不论批评者是否已证得觉醒,也不论批评的理由 是否充分。对待这样的批评者,哪怕不值得敬师的礼节,也值得常规的礼节。即便是未觉醒者,也有可能观察到有价值的真相片段。假若你开明地接受 批评,也许就能听见有价值的洞见,隔了一堵不敬之墙,可能就听不见它了。佛教文献中——从最早期直到现代——记载人们偶然从某个不太可能的来 源听到一句话或一首歌而证悟的故事可以说是层出不穷。一个持正确礼敬态度的人,可以从万事中学——能够善用任何事物,正是真明辨的标志。
        礼敬之道的最精细善巧,乃是学会如何平衡这三种礼敬:  礼敬自己;   礼敬因果真谛;   礼敬他人。这一平衡对任何技能来说都是最基本的。假若你想成为一位陶艺工,你不仅必须求学于师傅,还必须学自于个人的的作业和观察,还需要学自于陶土本 身。接下来,你必须权衡所有这些要素,亲自把握这门手艺。假若在佛法修道过程中,你的自敬超过了你对因果真谛或他人洞见的敬意,你会发现自己 难以接受他人的批评,也难以自嘲自己的愚蠢。这将使你不可能学成。另一方面,假若你对师尊的礼敬超过了你的自敬或者你对真谛的敬意,就可能受 骗,对经典称之为“由智者亲见”的真谛闭眼不见。
        在佛教修行和手工技艺的修练这两个过程当中,礼敬所起的类似作用,解释了为什么不少佛教导师要求弟子掌握一门手工技艺,作为禅修的前行或组成 部分。一个没有手工技能的人,对礼敬的平衡方式,很少会有直觉性的理解。佛陀所传的技能不同于其它技能之处,在于它引生自由的彻底程度。那种 自由之外,剩下的选择——也就是无穷无尽的生死轮回之苦——两者的区别如此极端,我们不难理解,坚心追求那种自由的人对它的礼敬何以也是如此 极端。我们更可以理解,那些已成就解脱者对它的礼敬程度是何等的绝对。他们怀著至为虔诚、衷心的感激,对自己内在外在的所有导师俯首顶礼。目 睹他们以这种态度俯首顶礼,是何等地令人振作。
        因此,当佛教徒家长教育孩子对佛、法、僧表达礼敬时,他们不是在教一个日后将会消弭的习惯。当然孩子也需要发觉对那份礼敬的最佳理解和应用, 不过至少父母已帮助孩子开启了大门,让他们得以从自己的观察力、从真谛、从他人洞见中 学。而当那扇门——当他的心——对真正值得礼敬的东西开启时,所有尊贵、善良的品质都将得以随之而入。


相关连接: 菩提尊者: 佛法的两面性
最近訂正 8-30-2009